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好多鬼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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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• 发布时间:2012-11-27
小时候,鬼是那样地多。多得像风一样,总是在周围,看不见摸不着,却能感觉到寒气呼呼地吹着你。 过年前几天,家家都在忙着做年糕蒸丸子,炒花生呀蚕豆呀,好像新年是一场极远的旅行,家家都要多多地准备食物,开始启程向新的一年。整个村庄都弥漫着各种食物的香味,和风一起飘向山林里,于是鬼像风一样地来到村庄。 外婆在炒花生,颗颗饱满的花生和着砂子一起在锅里翻腾,炒花生是极其需要耐心的,用热砂慢慢地煨熟。我趴在灶台前,耐心地等第一锅花生出砂,困到极点,将下巴搁在灶台上,让小小的身躯尽量挂在上面保持平衡。这是一年中罕有的幸福时光,监督着花生慢慢地炒熟,心里很笃定,不管多晚,它终归是要熟的。 厨房的窗户上趴了五六只黑黑的影子,和我一样眼巴巴地看着锅里的花生,眼睛幽幽地发着光。那是小小的木格子窗户,只有半面米筛大小,它们挤得都变了形,边缘相互叠加在一起,但是和我一样忍耐着,不声不响。我忍不住跟外婆说,好多人在窗户上爬着。外婆不说话,也不看,继续炒花生。 花生炒熟后,外婆用锅铲角铲了一捧,往窗户外一洒,说:吃去罢。从始至终,外婆都没朝它们看一眼。转身往我口袋里装了更多,用围裙裹起我将我送回屋。狭窄的过道里,风一直盘旋在我们周围,往围裙里钻,往口袋里钻。我紧紧地捂住属于我的那一份炒花生,睁大眼睛四处张望。外婆一把捂住我的眼睛,喝道,大晚上的,别乱看! 我实在是想多看看,对于鬼的好奇心,这一点无论大人小孩都是一样的。 有一次,半夜醒过来,发现家里一个人都没有,于是出去找,发现一家,一家,都没人,连狗都不在家。后来才知道全村的人都跑去看一部叫《画皮》的电影了。看电影也应该把小孩带上啊,大人真是太自私了,我真是气坏了,想放把火把屋子烧光。他们看完电影回来继续看烟火好了。 一大群人走在大埂上,像一股欢乐的潮水,电影散场了。在人群中望见外婆的第一眼,我就迫不及待地张嘴大哭,用句时髦的话形容,那可真叫悲伤逆流成河。太悲愤了,连孬姑都去了!外婆跟我解释,不好带我去,因为小人眼睛干净,怕看到不干净的东西。可是,他们却是特特地去看鬼的。 今年收成好,请了电影队来放电影,《五女拜寿》和《画皮》两本片子,最终《画皮》战胜了《五女拜寿》,人们还是对鬼更好奇一些。岛上有十三个大队,我外婆全家就连着追看了十三场,真是热爱鬼片的观众啊。岛上整个下半年都在谈论这个鬼片,一到天擦黑,家家就关门闭户,鬼的气息蔓延到各个角落。 歪老倌却在这敏感期恰逢其时地死了,死得这么新鲜,于是大家的话题又纷纷从银幕上的鬼转到歪老倌身上,毕竟是一个队里生活过的呀,远亲不如近邻,远鬼自然也不如近鬼――话题多。 一时关于歪老倌的故事到处流传,好多人都说看到歪老倌的鬼魂了,没看到的也纷纷传扬,生怕落了后。 何三麻子大叔晚上起夜,看到歪老倌来偷鸡,站在鸡窝前很犹豫,不知道偷哪一只似的,鸡好像也晓得他现在身份非同过去了,都吓坏了,叫都不叫,一只只梗着脖子呆若木鸡。岂止是鸡,何三麻子大叔尿都給吓回去了。真是难解啊,关于偷鸡这个爱好,歪老倌从生前到生后一直忠实地延续着。 那段时间好多家都陆续丢失了老母鸡,奇怪的是,隔两天又能找回来。 身为鬼的歪老倌,似乎不知道怎么处理到手的母鸡,鸡毛倒是扯掉不少,却又吃不下,意兴阑珊地,折腾半夜又扔掉。天亮后,沙洲上又多一只失魂落魄的鸡――給吓的。 外婆说鬼是没有肠胃的,歪老倌人坏,做鬼也这样地坏,不能吃也要偷,把鸡都吓得不生蛋了。但是外公却表示理解:鬼这东西,也只是沿袭了生前的习惯啊,它其实也不晓得自己在做什么,不能怪它,过段时间就好了。过段时间,它晓得自己是鬼,就安耽了。 多么迷茫啊,看来,歪老倌对自己已经成为鬼这样的生活还是没有习惯呢,它应该尽快地融入新的生活中才是啊。 还有人看见歪老倌夜里将自己悄悄地挂在杨树上,努力想将歪脖梗子纠正过来,被人撞见有点不好意思,一溜烟跑了。还有小孩看到来偷鸡蛋了,但消失的鸡蛋在远远的沙洲上又找到了,有时排成圆圈,有时排成个直线,一副不知如何是好的样子。又有人说看到歪老倌偷偷地跟在耕牛后面,用棍子捅牛屁眼,牛被它气得无可奈何……唉,新作鬼的歪老倌就是这么百无聊赖。 歪老倌没死的时候,每天晃来晃去,大家似乎都没看见,死后,干什么都被大家看到了,倒是做鬼以后歪老倌,忽然鲜活起来了,比他为人时更为大家所熟悉。 有时它在村庄的外围走来走去,远远望着村里的灯火,很苦恼的样子。有次邻居夜里听到有人哭,走出来看到歪老倌,站在门前,呜呜地哭,两手紧紧地纠扯着衣角,望着生前住过的房屋舍不得离开。 邻居就对歪老倌进行劝慰,歪老倌啊,你走吧,你都是鬼了,阳间的生活跟你无关哪,你还是走吧。歪老倌一听,似乎也在理,虽然不甘心,也只能踟蹰着离开村庄。但偶尔还是会回来,有时天作变,还急急忙忙地去收柴火,搞得跟真的一样,还晓得着急呢。 鬼不用为生活劳作,生活也就变得异常空虚,飘来飘去,总习惯地想干点什么,却又发现无论干什么都没有意义了。人世的生活不再需要它们的参与,它们又不舍得就此断绝,难免有些无聊的举动。 听说新鬼都是这样的,一时还接受不了自己的身份。跟人一样呢,刚刚来到这世上,谁会不哭泣呢?一切都不熟悉嘛,不晓得做人是个什么滋味,哭泣,也许是想念做鬼的时光呢。时间长了,就习惯了。做人的,老老实实做人,做鬼的,也有鬼样子。 沙洲上有几间废弃的房屋,听说岛上的鬼都住在那里。可不是么,鬼在白天的时候实在没地方去,只能躲在这里,抠抠鼻屎,抓抓痒,百无聊赖,等待夜晚降临,好去村里闻一点点食物的香气。闻饱了,就成群结队地在大埂上散步,有时候还跟你擦肩而过,点点头,你想搭话的时候,它就不见了。不想跟人过多的交往,也是鬼的脾气之一。 虽然,路过的人也许有曾经的亲戚,过往的爱人,亲人,但是淡淡地,飘忽而过,认得你,胜似不认得你。鬼,作为人世的边缘,它们既不远离,也不过份靠近,只要嗅得人间的一点余味,就可以过下去了。好像日子怎么着,也不至于太难,当然,也没有过得多快乐这一说。这种境界,近乎于禅。 话说回来,小时候听的各种鬼,作恶的真没有,做好事的也没有,无聊如歪老倌那样的鬼也不多见。好像人间外围的渐变色,淡淡寞寞,时间长了,鬼就消失了。 在我小时候的村庄里,人们和现在一样地喜欢八卦,只是那时没有娱乐明星,至于社会经济,政治形势,这些轮不到人来说。人们八卦最多的就是鬼了,尤其夜晚的打谷场上,新鬼说完说旧鬼,旧鬼说完说传说的鬼,传说的鬼也说完了……噫,天光都渐渐亮了!人要睡了,鬼也悄悄地散去。